那厢沈初回到常春宫宫,恼得摔了一套杯盏,惊起了好大一番动静,也便吵醒了尚在午休的沈淑妃。
如今宫中开设学堂,虞棠等人是作为公主的伴读选进宫的,但沈初却是倚仗着淑妃的荣宠,免去了考学,直接塞入了琉璃学宫。
茶盏碎了一地,沈初的声音气得扭曲起来。
“赔罪?她是什么身份?竟还敢让我赔罪?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公主,竟还真将自己当成公主了!”
沈书从来就疼她这个妹妹,瞧见沈初气红了一张脸,也皱起了眉。
她迈进门槛,笑着:“怎么了?谁敢给你这么大的委屈受?”
沈母诞下沈初便亡故,这些年,沈初几乎是她一手拉扯大的,她又比沈初年长几岁,瞧着眉眼相似,却又多了风韵。
沈初气急:“还不是那九公主!平白无故冒出来,还惹得那惜殿下为她说话,让我给她行礼赔罪!便是见了棠华,我也没有行过那样大的礼,她连个名姓都没有的公主,又哪里来的脸面!”
沈书秀气的眉微微敛着。
宫里新冒出来一个九公主,她倒是听说了。
平日里倒是无所谓,关键是眼下这和亲的时节,她冒出来就有些不合时宜了。更何况,卓惜相貌不俗,为人尊贵,其中不少女儿家都动了芳心。更有沈初这种家世显赫,但府上却没有儿郎的贵女起了心思。
沈家家世显赫,可朝堂上后继无人,稍有些脸面的人家也不愿攀上这样的亲戚,沈初的婚事也便艰难起来。但沈将军早年违抗军令已经让姬笃颇为不快,此时后继无人,方可以保全沈家。
沈初若想嫁的好些,单靠父亲的余威,恐怕寻不到什么出路了。
去夏朝,成为太子妃或是侧妃,有个子嗣傍身,都是好的。
思绪起伏间,她微微一笑,摁住了沈初的手。
“不过就是一个小小拦路石,踢走便是,何苦动这样大的气。”
......
椒图在重华宫里读了三日的书,芳华倒是一直都没有走,大抵是一直服侍着她了,想来也是明皇贵妃留在重华宫的眼线。
不过她不打算在宫闱里待太久,也便没有过问。
至于姬笃,此时没有召见她,恐怕是没有为她的出现找到一个合理体面的说辞,总归她也不在乎,更不想见到姬笃,就顺其自然了。
反倒是贤妃娘娘,总是送来一些吃食和物什,更督促着内务府给她缝了好几身体面的衣服,上面缀着珠宝银线,看上去倒是和越阳的衣物无甚区别。
前世贤妃娘娘待她也极好,想来是因为当年宫中,和徐嫔有过一段交情。
椒图记得她的恩,便想着去贤妃宫中见一见,毕竟过几日若是离开,恐怕也难在相见了。但又不能显得太过世故,只能同芳华说是想去找越阳。
芳华倒是没有多想,毕竟年岁相当,想来也是能玩得开。
她笑笑:“正巧,今日琉璃学宫没有课,越阳殿下应也在昭阳宫。不过,贤妃娘娘对殿下也多有照顾,殿下如今虽未学规矩,却也总要去见一见。”
椒图一顿,倒是没想到芳华会这样说。
毕竟她若是明皇贵妃,恐怕对她虽不至于苛待,但也不至于派个心腹来提点她。
一时间,倒有些古怪。
但芳华说的正如她的意,也就没推拒,草草收拾了一番,便往贤妃住的翠微宫去。
翠微宫离重华宫不算近,却也不算冷僻,左右邻着慈宁宫和坤宁宫,太后如今一心礼佛不问世事,而皇后病薨,周遭便也就清净下来。
椒图沿着宫道走了一会儿,见一群宫奴齐齐用余光打量着她,她一时只当是好奇她这位九公主,便又没有多想,乃至临近翠微宫的时候,她动作一顿,听见了墙根底下几个宫女的闲言碎语。
“害,今日贤妃娘娘又往重华宫送东西去了,如今陛下虽将人安置在重华宫,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皇家子嗣?我倒觉着,那九殿下是哪位奴婢和侍卫苟合的孩子,反正那芳芷宫又冷僻一片,平白冒出来一个公主,谁能相信?”
椒图立住步伐,芳华也没出声,只默默跟在她身后。
声音还在继续,:“可别说啦,我听着都觉着脏。如今宫里可都传开了,说那九殿下名不正言不顺,连带着朝中也有了风言风语。昨日陛下来翠微宫,还为此头疼呢。”
“你们不要命了,连陛下的事情都敢乱嚼舌根。”
宫女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,倒是不敢再多褒贬。
椒图垂眸,总算知晓今日宫道上那些奇异的眼神是如何而来了。平白冒出来一个公主,谁也会起疑。但若是先前,她可能会辩上一辩,如今可以当耳旁风听听,便也过去了。
她迈步,神色无虞地走了进去。
芳华暗暗心惊,却也只将话语咽了下去,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。
她朗声喊了一嗓子:“九殿下,待会见了贤妃娘娘,可是要记得奴婢教您的礼数呀。”
这声音惊扰了墙根底下的一众人,椒图只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,回头看了芳华,却一眼瞧出来她眼中的捉弄。
芳华笑道:“殿下,您是皇贵妃娘娘与陛下亲自承认的身份,岂容这些人置喙,待回头奴婢去禀告皇贵妃娘娘,必然让她为您主持公道。”
椒图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,心下了了然。
若她不是真的皇嗣,想来这口锅绝不会是陛下来背,只能推到明皇贵妃身上,届时姬笃必然会略施惩戒。恐怕这背后的人故意搅起风云,面上是为她,背地里则是想要拉皇贵妃下水。
好一个一石二鸟。
恐怕皇贵妃也看出来此事.....
她回过头,压下眸中的诧异,轻轻瞥了芳华一眼。
贤妃在宫中虽不争抢,但却实在是姬笃亲近之人,每逢棘手之事,总会来翠微宫一吐为快。前世也是因为贤妃,椒图才得知了不少姬笃的心声,这才逐渐讨了他的欢心,握了些许权力。
而芳华方才的提点,恐怕也是皇贵妃想要借着她,来搭上贤妃这条路。
她啧了一声,顿时又后悔前来这翠微宫了。
就知道芳华没那么好心。
可人已经来了,断然没有再走的道理,只能硬着头皮进了翠微宫。
甫一走进去,那厢贤妃听见动静,已经迎了出来。
“你这孩子,倒知道来见我,难道你母妃未曾说过,你在后宫还有我这样一位干娘么?”
贤妃少时与徐嫔同年入宫,更为闺中密友,徐嫔每每在芳芷宫,却总在念着翠微宫的这一位。若不是当年贤妃的照顾,恐怕徐嫔也活不过八年,早就郁郁寡欢去了。
先前在芳芷宫夜色太深,她未曾看清贤妃,如今乍然一瞧,前世种种便又翻涌出来。
她记起前世徐嫔弥留之际,还拉着她的手,喊着:“可惜,可惜!翠微宫远,故人难见。”
这话说完,徐嫔便吐血而亡。
她收回思绪,勉强一笑:“贤娘娘,我母妃亡故时,还说过你。”
贤妃眼眶一红,竟上前拉住了她的手,一边领着她往屋里走,一边道:“阿瑛说了什么?”
她没有让芳华跟进来,椒图倒也轻松了许多。
望着那双温婉清灵的眼,到底柔声道:“母妃说,翠微宫远,故人难见。若我能出了芳芷宫,要来替她见一见您。”
贤妃身子无端晃了一晃,眼泪却已经从脸颊滑落,好大一颗的泪珠,正落在椒图的手背上,烫得吓人。
她端详了椒图许久,才用帕子抹去眼泪,哑声道:“像,阿图,见到了你,我也算是再见了你母妃你一面。只是....只是我愧对阿瑛,这些年,也未曾斗得过那姜若!现下宫中流言蜚语,我也无能替你证了清白。阿图.....阿图,若是你不嫌弃,就喊我一声母妃,日后便和棠华越阳一般,养在我的膝下,谁也不能再欺辱你。”
姜若便是明皇贵妃,当年若不是她,恐怕徐瑛也不会老死芳芷宫。
望着贤妃那张秀丽的面容,椒图到底有些不知所措。
前世贤妃虽然待她极好,却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——她一时觉着有些不对,思前想后觉着端倪就出在方才初见的那句话上。
前世她见到贤妃,只是宫殿之上,未曾说过那句话。后来因为想要讨好晋帝,便来示好卖乖。恐怕那时贤妃已经看清,却也念着徐嫔的旧情,照拂她些。
但总归,并不这样亲厚。
她缓了口气,若是前世倚靠贤妃有了立足之地,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磨难。今日阴差阳错有了,她反倒害怕起来,总觉着人世间的羁绊一旦深了,便只有无穷尽的痛苦。
但她也没有推诿,只笑笑:“贤娘娘待我极好,可翠微宫如今避世不争,阿图进入宫闱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。陛下对娘娘的宽仁是因为不争,倘若娘娘争心再起,五皇姐与越阳,又该如何?”
贤妃一顿,眸光隐隐有些讶异,片刻之后,她又笑了:“先前宫人同我说你胆小怯懦,我不大相信,如今看来,你倒自有一番城府,不愧是阿瑛教养出来的孩子,倒是通透锐利。”
椒图垂下眼:“慧极必伤,木秀风摧,陛下不喜欢聪明人。”
这话一说,贤妃又是一阵沉默,她自然听出来椒图字句未曾提父皇,只是以陛下尊称,心里了然。她直起了身子,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:“你是阿瑛的孩子,便是我的孩子,我总该要护住你的。”
椒图抬眼,到底领了她这份情,没有多说。
她想,在这宫中,谁不是沧海一粟,连姬笃恐怕都颇受掣肘,贤妃娘娘手段通天又能如何,终究也只是能护住翠微宫这一寸净土。
她待她好,所以她不能害她。
正想着,却听外面传来一声通报。
“贤妃娘娘,不知九殿下可在?太后娘娘想请九殿下前往慈宁宫一见。”
椒图微微侧目,心头却是一惊。
来者不是旁人,竟然是慈宁宫的掌事姑姑,也是那太后的心腹宫女,名唤兰珠。
此时来这翠微宫,实在不像是好事。
毕竟那太后素来在乎血脉子嗣,而后宫又将她的血脉传得沸沸扬扬,若是太后得知,恐怕必要来亲自验上一验。
贤妃目光也有些严肃:“这些时日陛下为你的事情也头疼了许久,但太后那里却再三说要与你验亲。可此事若是不验还好,一旦验了,无论是与不是,总要为你扣上一尊帽子,届时你名誉又该如何?”
是了,九殿下曾被怀疑是不是皇家子嗣,这样的事若是闹大了,恐怕日后都是洗不净的一盆黑水。若是姬笃有心想要让她前去和亲,此事便万万做不得了。
送一个血脉存疑的公主前去和亲?简直是羞辱夏朝!
只是如今她前来翠微宫,又邻近慈宁宫,太后前来请她,说什么也不能不去。
想到那皇祖母,她又是一阵头皮发麻。
这皇太后,虽一心礼佛,手段可实在了不得。前世她弑父弑兄,这人为了守住兵符,生生将兵符缝到了自己的身子里。她以皇太后母族性命相逼,却仍旧没有得到。那一道兵符,险些拖垮了她的计划。只可惜,那兵符留在身体里,也同样要了皇太后的命。
她死也不要让椒图得逞。
沉思间,贤妃却已经起身:“我与你一同去,只怕今日不能善了。你也放心,有贤娘娘护着你,谁也不敢动你。”
椒图默默点了头。